The Kingdom of GodThe Kingdom of God
沐恩:
“the kingdom of God is justice and peace and joy in the Holy Spirit. Come Lord and open in us the gates of your kingdom.”
沐恩在歌聲中默禱,一直為香港禱告,也求問主讓她此時不在香港,到底有什麼心意。她不明白,真的不明白,此刻自己應該沉浸在聖靈充滿的喜樂,但卻滿是不安。大半年前已準備好的短宣行程在6至8月,接著9月她就去了法國參與一個學期的交流,就在這些沸沸揚揚的日子,她遠離自己的家。她有很多的不明白,難得到了11月初,可以來這裡靜修禱告一星期。
她走出禮堂,坐在用木搭成的簷蓬之下,一張木椅,看著草叢在發呆。這裡叫做泰澤,在法國的一個偏僻小村莊,是世界僅有讓天主教、基督新教、東正教都能一起禱告生活的地方。每天一早,就有敲響鐘聲提人們去早禱,之後在午禱和晚禱之間,夾雜著聖經課、工作時間。現在是午禱過後的自由休息時間,沐恩沒打算去哪裡。
有個女生走近,白皮膚,棕色頭髮,看起來比沐恩年長幾年,跟她打招呼。沐恩初初來到泰澤時有點意外,以為這個禱告群體會很安靜,怎料原來世界各地有很多年青人都踴躍前來,除了為禱告,也想結識朋友。大家介紹名字之後,第一句的問題很自然就會是 “Where do you come from?” 她也很自然會答Hong Kong,今次也不例外。
女生說:「你從香港來嗎?香港近來常常上頭條啊。你還好嗎?你們那邊怎樣?那麼湊巧⋯⋯我叫Sofia,我的國家近來也常上頭條,我從智利來的。」
沐恩一下子反應不過來,有些微印象在社交媒體看過關於智利示威,但沒有細心留意過。聽到Sofia 關心香港的狀況,她也不覺心跳加速,馬上問道:「現在智利怎樣了?」
「智利現在已經宵禁了,唉。我爸媽怕得要命,他們三十多年前都經歷過獨裁政府要求的宵禁,那時如果上街就會被軍人射殺了。我唯有安慰他們說,不要怕,上主跟我們在一起。」
沐恩吃了一驚。近月她在社交媒體看到的種種已經顛覆了她的想像,但她更忘記了其實世界各地很多地方,社會是經年累月的動盪不安。她問Sofia:「你可跟我講解一下智利示威是什麼一回事嗎?」近幾個月在法國,常常有人問她香港怎樣,今次倒過來了。
Sofia連珠炮發,大抵也已經回答過許多人了:「導火線是地鐵車費加價USD$0.4,這你應該有從新聞看到,但那只是表面原因,是壓倒駱駝最後一根稻草。根本人們都生活不到!貧富懸殊太嚴重了!那已經是兩年內第四次加價了,薪金已夠低,還要用兩成以上的錢去乘車?我們受夠這個政府了,我們不要再這樣下去了!」
沐恩想起中學歷史讀過,香港在六十年代,也曾因為反對天星小輪加價,爆發過大規模示威,那時老師已提醒要縱觀整個社會的現象,她似懂非懂,現在她當然明白多了。她點點頭,說:「我明白,香港的貧富懸殊也很嚴重,冰封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」她勉強將諺語譯成英文。
Sofia聲音愈發響亮:「沒錯啊!已經是很多年累積下來的事了。要想想,我們是全個世界唯一一個連水都私有化的國家!四十萬個家庭不能得到飲用水,是政府說的數字,不是我胡扯的啊!一切要追溯到智利的911政變,自從七十年代皮諾切開始軍事獨裁統治,一切就無法回頭,他將公有資源大規模私有化,又削減社會福利⋯⋯就說說醫療吧,私家醫院是天價,平民只能呆等公立醫院服務,但是去年上半年有九千人因為無法等到醫院的服務而死啊!」
沐恩眉頭都緊皺了,想起爸爸早前患大病時,常常說很感恩能在私家醫院做手術,讚醫生姑娘都很好,不然在公立醫院排期不知要等多久。她其實一直不太知道,爸爸治病用了多少錢。也想起,自己並不知道那些排期的人們在經歷著什麼呢?幸好,香港的公立醫院服務沒有那麼差,沒有多少人在香港因為排不了期而死,起碼在2019年11月,她沒有聽過。
Sofia 咬牙切齒,臉都紅了:「現時示威已死了二十人,有些是軍人殺的,有些是警察殺的,還有三千人被拘留,逾六百人受傷。唉!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做什麼!為什麼我安然無恙在此?」
這句話一下子刺進沐恩心中,陣陣情緒翻騰起來。這個問題她也問了自己很多很多次。她見到IG很多叫她撕心裂肺的畫面,她見到朋友受傷,但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。自從她不在香港,她感覺自己好像與世隔絕。她不敢在社交媒體張貼任何東西,因為任何東西都像諷刺。她過得太過安好,安好到彷彿有些事錯了。想不到,她竟然跟眼前這個陌生人,莫名其妙地連結。
沐恩說:「我懂,我真的懂。我也有朋友受傷、被捕。好多時感覺好內疚。」她不禁去抱著她,Sofia 開始哭了起來,沐恩也在默默的拭淚,兩人靜下來好一陣子,找不著話說。
Sofia啜泣著說:「其實神在哪裡呢?我來這裡想禱告,但只感覺到內心的空洞。」
沐恩本來很想找一句經文,嘗試解答Sofia的問題,可是望著她的雙眼,見裡頭混雜千百種思緒,反而想起更多。以前以為,只要有信心,捉緊天父,就不會有疑惑,但近幾個月,她對信仰愈來愈搞不清楚⋯⋯
她想起,當她在中西亞某國短宣,想起社交媒體看過的種種,敬拜時忍不住哭了出來。講道時,講員提到要常常喜樂,不住的禱告,凡事謝恩。他說,到政府部門辦理手續時,常常遇到貪污問題,但「既然不能改變,就唯有接受,不要抱怨」。沐恩聽過這種講道好多年,也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埋怨他人。但那一次,她禁不住想,到底那是在學習不抱怨,還是學會了啞忍,接受不公平?可是,她很記得教會裡的叔叔姨姨純真的笑容,他們禱告時搶著輪流大聲讚美,叫她動容。他們很貧困,大多是耕田和做些勞動工作的,沒有讀很多書,一直在這個貪腐的國家生活,真的非常倚靠這教會。沐恩去批判那篇講道,是否只是因為自覺更加有學識,更加懂得思考?
她又想起,幾個月前一次在教會團契小組,有人轉發一則新聞圖片,是有人攤在地上受傷的畫面,導師卻說,轉發新聞並不能建立信仰群體,著團友刪去。導師還說:「基督徒思念的是天上的事,一切都屬靈的爭戰,禱告就是我們最大的力量,不能像世俗的人憑血氣。」轉發新聞的是剛回教會一年多的一個姊妹,退出群組了。沐恩很擔心退出群組的姊妹,又想不著可以怎樣反駁導師,畢竟導師說的字眼好像沒什麼錯誤。但那人攤在地上受傷,是否就不需要思念了?
一個月前,她又看到有人分享一段禱文,引用《羅馬書》十三章說要順服掌權者,祈求年青人放低自我。她總覺得不能再按字面理解《羅馬書》十三章,但一時間又不知道怎樣理解才對,想到信賢應該會很熟悉聖經,就傳了個訊息去問。可是,信賢回了很長很長的訊息,一半都是謾罵,再夾雜一堆好複雜的道理。沐恩已沒有跟信賢聯絡許久,今次都是很謙卑地問問題,卻貿然被罵得一臉屁,好無奈。
卻只是愈發想起自己都遇過的種種問題。她拍拍Sofia 的肩,跟她說:「看到香港,我也對信仰有很多很多問題。我也不知道。我們慢慢來吧。」Sofia 點點頭,說:「認識你真好。」
不經不覺,快要到工作環節,要分頭回到小組了,沐恩和Sofia交換了聯絡,說起將來一定要旅遊探訪對方。臨走時,Sofia 很用力的捉緊沐恩的手,說了句「Take care」,沐恩的手暖了好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