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ATCH 138 《信賢與沐恩 《曲終.迴響》 》

信賢到安息禮拜場地時,第一印象竟是覺得好多人,明明只是四十人左右。現在只有這種場合可以聚集,真無奈。信賢花了些時間才找到沐恩在哪兒,她原來站在棺木附近,背對著與會者,她頭髮從前好長,現在變成一頭利落短髮,形象跟以前很不一樣,他差點認不出她。2020年初因為疫情,大家都整個學期沒有回校園,然後他畢業了,很快就在大公司開始工程師的工作,想來都上班半年了。別說跟沐恩碰面,除了自己父母、同事,這兩年也想不起見過誰了。 

三年前初相識,沐恩會常常在IG分享自己堂會團契活動的相片。但2019年起,這兩年很少見她張貼任何個人消息,就如他的所有其他IG朋友。IG出現好多綠色圈圈,朋友都小心翼翼地選擇跟close friends在有限24小時內才分享少許,但,沐恩大概不會把他加入close friends吧。 

信賢找到幾個團友,還有FES的同工Howard,一起坐在後排。大學團契群組裡有不少人說,很想參與不過怕傳染,有的說家中有老人,有個已畢業的團友甚至說因為返工有重要項目,不可以病。他心想:「哼!社畜!」不過,自己又有何資格笑他們呢,每晚為著公司的荒謬事情咬牙切齒,翌日清早不又是準時返工?沒辦法,每個月出糧後要留一大份作家用,小部份還學債,部份要捐獻給值得的團體,最後還要「懲罰」小店,幸好自己不會因武肺而沒工開。從此,他會記住武漢——如果李文亮醫生的報訊及早得到注視,世界可能就不一樣了。 

沐恩想不到在這個和合石火葬場地,竟然會有那麼一大片落地玻璃窗,還有陽光;比起幽暗的殯儀館,令人舒暢好多,忍不住呆望外面的樹影好久。因為她也不太敢再望嫲嫲的大頭相片,明明嫲嫲笑得好燦爛,但自己看著看著又想哭。這也是天父的恩典吧,祂透過陽光樹木,帶來一點安慰。 

慶幸上上個月,沒有怕疫情,有跟嫲嫲飲茶,一起吃她最愛的咸水角。原來那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。可是,又是否要後悔,上個月吩咐工人姐姐帶嫲嫲去飲茶?是因為飲茶而染疫嗎?是因為鄰居嗎?追溯起來有用嗎?幸好,她還是相信天父掌管嫲嫲的生命,是祂帶走嫲嫲的,生命非由COVID決定。嫲嫲應該也是這樣相信的。那天飲茶後回家,嫲嫲又再拿出那寶貝的月餅罐,逐項物品拿出來分享。先是炫耀第一次出糧買的電子錶,總不免又申訴一下當年打工多辛苦,最後拿出的,是爸爸在她洗禮時送的十字架頸鍊。「天父呢,都待我不薄嘅!仔女都生性,又得嚟你哋幾粒孫,都算託賴,好感恩㗎喇!」 

《不再有憂慮》泰澤詩歌響起,那是沐恩選的 。從前她只愛聽有鼓聲、激昂的詩歌,但去過泰澤團體的祈禱退修後,也開始喜歡反覆唱誦。每次泰澤詩歌響起,她就會想像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弟兄姊妹,背景殊異,唱的或是不同語言,但唱著一次又一次時,大家的聲音愈能融為一體,那不就是萬國萬民敬拜的景象嗎?在泰澤她認識了好朋友Eun-sin,她一個韓國女子在英國留學,開了YouTube channel,其中一段影片拍到街上的陌生人隨意向她喊「China virus」嘲笑她,她當面訓斥那人不要種族歧視。因為Eun-sin的呼籲,沐恩才響應,將疾病叫為Covid的。 

「不再有憂慮,不再有害怕,有主就滿足。」這首詩陪伴沐恩等候嫲嫲的消息,今天陪伴沐恩送別嫲嫲。嫲嫲終於可在新天新地,釋除一切憂慮了。儘管如此,到了棺木降落的最後一刻,沐恩還是泣不成聲⋯⋯她那時才發現,covid死者離世,是不可打開棺木,讓家屬瞻仰遺容的。 

見到沐恩和一眾家人流淚,信賢也好悲憤,覺得武肺實在是帶來太多痛苦破壞了。但他同時訝異,自己對沐恩再沒有再多的感覺了。 

今次來安息禮拜前,信賢給沐恩發了個訊息,才看到過去兩年的WhatsApp 訊息記錄是這樣諷刺。由2018年相識,來到2021年。香港改變很大,時間好像斷裂開成好多段空白,沉默著失語著,無端端來到今天。 

原來上一次和沐恩認真對話已是在2019年罵她分享那篇「叫人順服掌權者」的禱文。記得看到沐恩圓滑客氣的回應時,讓他更加無話可說,他寧願她反駁,或是打幾個傷心的表情符號也好。這種腔調只叫他想起自己教會堂會裡那些導師,面對著水深火熱的狀況,還是不慍不火,連關心也顯得公式化。沐恩真的明白我有多辛苦嗎?就算她不是剛好在法國交流,也一定會幾個月都聽爸媽話留在家裡保護自身安全吧!雖然之前他表白失敗、沐恩也一直避開他,但他本來還是幻想,也許可以給她時間了解自己更多,還是常常想跟她一起讀經,教她慢慢地明白整全福音。但自從收到這個訊息後,他就徹底死心了。 沐恩從來都不了解自己。他不但不眷戀,甚至想起她就憤怒了。 

今天再見,連憤怒也沒有了。安息禮結束後,他想過跟沐恩打個招呼,卻還是靜靜離去了。那時向沐恩表白,自以為是深刻的愛情,今天甚至不想對話,不再是因為被拒絕的尷尬,只是,信賢也開始不太懂怎樣跟任何人交流了。在家不跟父母說什麼,避免吵架;返工不跟同事談天,避開是非;也沒有返教會,不想聽離地的講道。那些年何等熱切辯論「團契」的意義,現在連群體和友誼都丟失了。他的信仰生活怎麼變成這樣了?不,該問的是,他的生活怎麼變成這樣了? 

沐恩在木棉樹下,跟一些教會長輩、親友談天,竟也有說有笑。哭有時,笑有時,原來不是徹底分割的,最悲傷的日子也感受到最深的愛。她本來也想跟大學團契的朋友們聊幾句,想分享她不再是那個懵懂的靚妹了,她愈來愈努力連結信仰和社會,甚至世界,那是大學團契給她的養份。今天沒見面,不要緊吧,無論如何,大家還是一個身體。就像泰澤的唱誦那樣,就算有人走調,就算有人此刻無聲,疊加起來,還是一種和弦。 

全小說終! 

後記:謝謝Catch給予空間,讓我跨年連載這「愛情小說」,也給我機會去梳理在香港這幾年的一些思緒。初衷只不過是,探索不同性情背景定位的人,能否不只是自說自話。希望大家仍會願意對話,共勉之。 寫了這麼久,有時都好懷疑,不知道到底有人看嗎?會悶嗎?有任何共鳴嗎?😂 如對小說有任何感想,歡迎在catch IG留言/dm分享,謝謝。還在考慮要否再寫新的小說啊。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