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atch 143 《屯門巴膠》

作為一個屯門牛，巴士可以說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。 

因為我自小已在屯門區生活，不論是幼稚園、小學、中學、教會，全都是在步行範圍以內，所以乘坐公共交通工具——尤其是「巴士」可以說是相當罕有的體驗。 

每次踏上巴士，都總是會好奇車上的一切：八達通機、扶手、落車鈴、冷氣口、坐椅⋯⋯所以，雖然巴士在我童年中並不常出現，但是我心中的好奇心總是使我對它念念不忘；直到升上大學後需要每日返校上課、及後參加了一間坐落港島的教會聚會，我也是以搭巴士為主。巴士就成為了每一天、每一日的一部分。巴士也從我小時候中的模糊印象，逐漸變得「觸手可及」。  

仍記得剛開始參與另一間教會聚會的時候，新朋友對於我來自屯門也很好奇（哈哈）「屯門不會很遠嗎？」「你回來教會的車程，會不會已經足以坐一程飛機抵達台灣了……？」我卻不以為意：「不會呀，坐在巴士上層，看着車外的風景，一個小時的車程很快便過去了。」 

但我後來才發現，原來並不是自己特別能忍耐長途車程，只是我太享受坐在巴士上的時光。 

平日的生活忙碌：要忙着讀書、忙着事奉、忙着社交、忙着兼職。一天廿四小時，近乎每分每秒都在做「有意義」的事情，「充實」得很。到終於完成一天的行程，回到家中打算好好休息，卻不敵睡意，昏睡過去，最後連少少整理自己思緒的時間也流走了。 

但對我來說，巴士卻是另一個有趣的空間。坐在巴士上，可以做的事有限，最多只是欣賞風景、瀏覽手機、小睡片刻，但無論如何，「軀殼」無可避免被困在車上。而當眼睛遠眺着窗外的風景，耳邊傳來低沉的引擎轉聲，整個人便會不經不覺之間放空。獨自坐在巴士——尤其是在深宵回家的路上，車廂都總是寧靜的，巴士上層散落着幾個伶仃的身影，大家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之中，互不騷擾。有時候我會聽着心愛樂隊的音樂，而當日發生的事情、讀書和工作的壓力、人際關係上的疲憊，都會逐漸浮現出來——哪怕是自己不想面對、甚或連自己也不知道的。但唯獨面對和擁抱自己最真實的感受和情緒，才能夠繼續成長，繼續上路。 

仍然記得，那時候的我在母會事奉中面對着不少的掙扎、懷疑、迷失，但密集的事奉中總是沒有停低整理的空間，迷失感便逐漸堆積起來；作為醫療學系學生，每日低頭看見的是一疊又一疊的筆記，抬頭看見的是一條又一條生命在疫情中的隕落消散，整個人幾乎都被無力感淹沒。回想當時，其實連自己也說不出有不妥當的地方，但總是覺得提不起勁、好像被困在谷底之中。 

但是，每當我以為自己快要捱不過去的時候，一程又一程的通宵巴士，就像救生圈般一次又一次讓我抓到了喘息的空間。就在巴士上，寧靜的環境中，整個人逐漸放鬆，放下手上的WhatsApp、IG，然後拿着放大鏡窺探着自己的情緒。終於，我發現自己當時對同工的憤怒、對生命消散的哀傷、對朋友離開的不捨⋯⋯而這些感受往往都很容易被「充實的生活」遮掩過去。 

要跨過這些感受，我相信是不容易的，過程中需要被支持、被聆聽、被肯定……但是，至少要踏出第一步、也是最重要的一步，讓這些感覺浮現出來，然後學習去擁抱。而一段段寂靜無人的巴士車程，正正為我提供了這個寶貴的空間。 

但是，並不是每一程巴士的角色都是放鬆、整理自己。夜闌人靜的巴士，最適合撫摸自己內心深處；陽光明媚日子，坐在巴士上，卻能夠在另一個視野去認識香港這一片土地。生於屯門，長於屯門的我，本來對於其他區並不熟悉，對於將軍澳、西貢、南區，更加是完全陌生。所以，我搭巴士時習慣經常看着地圖，記下自己所經過的地方、巴士走過的公路、天橋。西九龍高速公路、青馬大橋、昂船洲大橋，這些都不是可以徒步去到的，和平日普通散步相比，巴士上看到的景色絕對是截然不同。 

記得有一次，巴士駛至荃灣路，途經荃灣海傍，剛巧在斜陽輝映之下，我才驚覺原來荃灣海旁景色如此驚豔。在「鹹蛋黃」的照射下，整片天空都被染得橙橙紅紅，天上的雲朵也顯得格外潔白，整個景色就宛如在博物館所見的畫像一般，漂亮得不似真實。我打開地圖一看，才發現被戲稱為「荃灣臭海」的荃灣海傍原來也有一個動人的名字：「藍巴勒海峽」。 

另外有一次，巴士駛經青衣時，我正在看着地圖。突然發現在地圖上，青衣島的東北方，朝向荃灣的一角，有一個地方叫做「牙鷹洲」。心裏滿是疑惑，不明白為什麼鬧市中有一個地方叫做「洲」。於是我上網搜查，發現原來牙鷹洲本來並不相連於青衣，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島。後來在八十年代城市發展過程「被消失」，透過填海納入為青衣島的一部分（有趣的是，牙鷹洲後來發展為私人屋苑，就正正是九十年代被稱為「浩劫關」的「灝景灣」）。 

正是這幾年間的「遊巴士河」，讓我在地圖上發掘到許多不起眼、以往並不認識的地方。早幾年流行着的一句說話「生於斯，長於斯，死於斯」，作為土生土長的香港人，對香港的認識又怎可只限於「旺角」、「銅鑼灣」、「尖沙咀」。至少以後我們提及荃灣時，也能說出「藍巴勒海峽」這個動聽的名稱；介紹香港歷年來發展的過程時，並不止是「漁村」，而能說出曾經存在、但已被消失的小島嶼。 

作為一個屯門牛，我也見識過「屯公顯靈」；作為一個香港人，我也絕對經歷過紅隧大塞車。但既然塞車無法避免，與其無所事事，倒不如把握時間，或許小眠片刻、或許遠眺風景，或許觀察車外的事物。梳理自己的狀態、認識窗外這片土地。才能當之無愧地「做」一個香港人，至少是努力認識香港的香港人。 

當你下次乘搭巴士時，邀請你也留意一下什麼是「巴士線」；巴士窗邊黑色圓點又有甚麼作用；為甚麼巴士停車煞掣時會有一聲噴氣聲⋯⋯只要我們跳出原本的視角重新看世界，也許就會發現許多本來不曾留意過的細節。 

齋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