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atch 134 《信賢與沐恩 —— 橋底報佳音》
信賢在基督教書店，將一堆聖誕咭揭來揭去，不知道店員一直在旁看著他。他討厭別人將耶穌畫成一個白皮膚金髮的嬰孩，明明耶穌就不是白人，肌膚顏色應該比較深棕色，要是強行比較，他看起來會像當銀行保鑣的南亞人，多於市面上任何一幅畫——雖然，南亞人還是跟猶太人有一定距離。他討厭那些經典的圖畫：三個穿戴光鮮的博士、兩個牧羊人在左右兩側，約瑟、馬利亞望著馬槽中的耶穌，周遭雪花紛飛。明明聖經沒有說明博士是三人，而且沒有指明他們是在耶穌出生的一刻到場送禮物！耶穌也不是在冬天出生的，因為牧羊人根本不可以在冬夜裡看守羊群！
其實他向來討厭基督教精品，但是感覺這裡會有些可愛的東西合沐恩口味，他就尚且來試試。他找來找去，找了一幅簡約的，封面只有西洋書法，寫住 Joy to the world! The Lord is come。他心想，主已來臨，這是聖誕最重要的訊息，上帝竟然道成肉身，來到人間。
給沐恩的禮物，他早就預備了。他參加了「就係唔幫襯地產的聖誕」舉辦的活動，用舊雨傘布，親手製作了一個裝外賣杯的袋。他只是急著要帶那張咭回家，將一切心聲寫給沐恩。
同一時間，沐恩正在弄曲奇餅。沐恩本身以為，報佳音就是簡單地拿音響、樂器、福音單張去，大家練好聖誕歌，為活動禱告準備。但是，大學團契今年安排去深水埗天橋底附近報佳音，約團友下午先在某個團友的教會一起焗些曲奇餅，並沒有約大家練歌。熱愛唱歌的沐恩，未弄曲奇餅就急住問團友要看歌譜，發現聖誕歌都是她不熟悉的歌詞。團契職員說，他們精心挑選了一些有合音又有廣東話譯本歌詞的，在cantonhymn.net找了許久，希望街友會比較容易聽得明白。
焗好曲奇餅後，團契職員先跟大家briefing。「我們已在附近一間餐廳買了些飯券，到時可連同曲奇餅派給橋底的街友。整個流程是，唱幾首聖誕歌，然後我們就會分幾人一組，將曲奇餅和飯券派給他們，跟他們談談天。我們不會帶音響，免得太過吵耳。大家請記得，不要強行跟他們講福音訊息，也不一定要為他們祈禱。請好好的跟他們聊天，嘗試敞開你的心去聽他們分享，福音能否展現出來，不是靠講，是靠大家的真心和行動去展現。」沐恩發現大學團契的職員常常都強調叫他們不要「傳福音」，準確來說是不要「硬銷福音」，可是她還是覺得，如果不講福音訊息，那麼難得接觸的人無法認識耶穌，好像很可惜啊？
晚上七時許，團契十多人來到天橋底。沐恩發現自己有點害怕⋯⋯或許是街友看起來纏在一起的頭髮，看起來很奇怪，或許是因為有肥大的老鼠跑過。她又怪責自己：今晚是要來跟街友們分享佳音，為什麼心裡竟會嫌棄他們呢？聖靈啊，請賜我謙卑、服侍的心⋯⋯
「當基督誕生小馬槽，只有白布草禾稭
在靜寂小鎮衪降臨，識透禍困諸苦痛
在熱鬧忙亂都巿內，可有為救主而歌？
在聚會歡宴佳節時，可有念聖嬰真意？
衪奔波走遍地上，讓迷路見曙光。
在熱鬧忙亂都巿內，歡欣求主賞賜。
將歡欣灑遍地上，讓人淚眼抹乾。
當基督誕生小馬槽，祝福從天傾送。」
這首歌明明唱了許多次，但是ACM的這個廣東話翻譯，很是觸動沐恩。耶穌誕生的地方很簡陋，她三歲已知道，可是當她看著天橋底街友的床鋪——床褥就那樣直接鋪在地上，在一包二包的東西之外，掛了些舊橫額，是用來遮擋風雨的嗎？耶穌降生的地方，或許跟這裡有點相像，耶穌一定能明白街友的心聲！她突然想不通，為什麼她多年以來在中學合唱團，都是在酒店唱聖誕歌。水晶燈吊在高高的天花板之上，與周遭掛著的聖誕掛飾互相輝映，閃閃發光。她努力回想，那時候她們唱歌後，總有些人來拍手，或竪起拇指，令他們很快樂，是身為表演者得到認同的感受。這時，他們唱歌給街友聽，他們有些會靜靜地聽，有些不甚理睬，這不是表演，但應該是什麼？眼前的街友，跟那時衣著光鮮的人，截然不同，他們需要聽，想聽的是什麼？
唱完幾首歌，信賢才遲遲趕到，大家剛好快分完組，剩下沐恩和另一團友德祈，信賢就自然加入了。沐恩自從拒絕過他後，一直盡量避開他，今次是第一次同組。信賢自覺幸運，一來果然他算準時間，避過了唱歌環節，二來，終於能找到機會與沐恩相處了。
他們一行三人走向一個坐在床褥，戴著冷帽的伯伯，沐恩拿著曲奇餅和飯券遞給他，朗聲地跟他說：「伯伯！聖誕快樂呀！送畀你吖，我有份整㗎！」信賢覺得，沐恩說話的聲音依然動聽，很久沒聽過了，他也同時認出聲線中那種滿溢的天真，在心中聳聳肩⋯⋯伯伯將曲奇接過去，笑了笑，露出沒有牙齒的嘴巴。沐恩躊躇一下，想繼續跟他談天，卻不知說什麼好。德祈問伯伯：「今日夠唔夠衫著呀？」伯伯還是笑著，沒說什麼。沐恩想，早知道帶些頸巾、大衣來吧，現在問候完，又無法幫忙，那該怎辦呢。她還在努力地搜索話題，又沒理由隨便問他為什麼會在這裡露宿，雖然她很想知道。她瞥了信賢一眼，希望他會幫幫忙打開話題，信賢卻只是專注地望著伯伯，若有所思。那個頭髮纏在一起的大叔走近他們，問：「你哋係教會呀嘛？又唔係琴日嗰間喎？」沐恩聽得出其中的嘲諷，又不知怎樣是好。大叔接著說：「嘿！阿伯撞聾㗎！坐低喺佢耳邊講啦！」德祈坐在阿伯旁邊，沐恩想拿紙巾抹抹床褥，又覺得很不禮貌，還是鼓起勇氣坐在阿伯另一邊。信賢坐在他旁邊。德祈大聲說：「呢期天氣凍咗啲呀，係咪呀？」阿伯答：「今日好啲啦！琴日好凍，又排唔到中心。」沐恩問：「中心？」大叔說：「第一次嚟呢？唔緊要嘅，唔識就問，都好過扮識。嗰啲避寒中心呀，有限住位㗎嘛！政府話開放啫，冇話包你有得住喎！」沐恩更覺不好意思，一時又再失語。
信賢一直回想，他六歲時，還與爸媽住在唐七樓劏房的一些情境。他每天背著二手書包爬七層樓梯，有時吃媽媽翻熱前一晚的簡單餸菜，坐在床邊用摺枱做功課，這一切都沒有令他感覺到所謂「貧窮」。可是有一天，有些人拍門，他們臉上都掛著一種笑容，很難形容，但令他覺得有點奇怪。這班人向他的媽媽遞上一個禮物包，他們說：「呢度有啲罐頭，又有枝油，送畀你哋吖，祝福你哋呀。」媽媽顯得有點驚喜，接過來，連聲說多謝，他後來才發覺，媽媽在士多買東西時，花很多時間看價錢牌。有禮物收啊，也不賴吧。但是，其中一人臨走之前，看著正在做功課的他，說了一句：「呀，真係好乖仔呀，咁樣嘅環境，都咁畀心機做功課。記得唔好學壞呀。」明明是讚賞，但他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很古怪。經過一兩年，到他再接二連三要幫忙開門，應酬一批又一批熱心助人的義工，他才明白，他覺得煩厭，他討厭那些人自覺高尚善良，討厭他們問這問那。他討厭別人以「幫助」他的形式來看不起他。今次活動之前，他曾經極力建議團契職員，不要再去深水埗，應該在學校附近的社區報佳音，而且應該至少每個月一次回到同一地點，嘗試建立一些長遠的關係，職員們卻說，太難實行了。
伯伯繼續笑著：「唔緊要！耶穌祝福我嘛！」沐恩很驚喜，很感恩伯伯認識耶穌：「係啊！耶穌一定好愛你㗎！聖誕節喇，我哋一齊慶祝耶穌降生。」伯伯說：「呵，係呀，聽日牧師都同我哋喺度聖誕崇拜。耶穌成日都照顧我㗎啦！你都唔知，我好多見證㗎。上個禮拜呢，耶穌先聽咗我一個祈禱⋯⋯」信賢心想，這樣真是教會，定期來到天橋底，教會從來不應困於四面牆。他們三人就那樣坐在床褥，見證著耶穌當年在雜亂的馬槽降生，今天仍時時臨在天橋底，編寫一個個奇妙的故事⋯⋯
差不多到集合時間，沐恩唯有打斷伯伯的說話，還說一定會為他祈禱。正在走回去集合點時，沐恩本來還在細想剛才的對話，突然感覺有人拍她的肩膀。一轉頭，信賢將聖誕咭和一包禮物遞給她，說：「送畀你，你返去睇啦。」她一下怔住，只能說句謝謝，信賢就走開了。這次不知道他又送什麼？還有咭，寫了什麼呢？⋯⋯